24歲世界旅行|印度尼西亞篇
收拾東西，下山。和男女隊友們說了些客套話，開心相遇云云。總覺得尷尬，像惡龍來襲，自以為有寶刀守護朋友，拔劍才發覺是一截朽木頭。四個人往左，一個人往右，大山而歧路。我說：“hopefully see you guys somewhere else in this country” （希望能再見面，在這個國家別的地方），心裡卻明白，背後的青山已是最後的相框。
我以最快的速度下山，這地方太濕了，容易產生幻覺。又經過那個破爛的梯子，昨天上來的時候嘻嘻哈哈，今天一頭撞下去，想起張棗的名詩，“ 比如 登上一株松木梯子”，似乎聞到梅花落下來的沉淪。危險而美麗，這梯子破爛如漁網，卻也染著松香。其實所謂後悔，並非想要重來過。它是一個人生的謎語，一百面鏡子，分不清你我她。時間終於闖進來拆毀這一切，後悔是絕望的人射向時間的一槍。
青綠之路，蔥蔥。太鮮淋的樹木草陣，滋滋踩在泥上的聲音。似乎在海底散步。自然生芥，繽紛素味，無論人的世界觀紅黑。路過幾個亭子，上山的人還沒到這，空空風風，無人的舞臺，失蹤的話筒。雲汽又在摶揉，大山落幕在身後。霧中趕路，逃往下一張站牌，消失在霧中。
大概三個小時跑下山，中間午飯停了一回。坐在回鎮子的拖車上，膝蓋酸酸地冷熱。鐵杠哐哐哐磕著脊梁骨，像寺廟撞大鐘頭暈。兩側海島翠樹都木頭人搖頭，電線桿練著氣功。今天下午的銹黃車板，我一人霸占，想到古裝片里帝王的天下孤獨。幾個摩托大哥笑著騎上來，噼里啪啦，一大把胡椒粉洗腦。風還是那樣地吹，年青的人永遠迷戀戰場。一排排磚房打屁冒煙，透過艱難的縫隙，最後一次看見林賈尼毛茸茸的睡影。吞天的章魚，青青如約定。只覺得那面狂流巨牆寫了些濕淋淋的句子，好遠好遠。朋友們該在那巨牆之後露營。
又換了回旅店的車，要開幾個小時。兩 天水 火走一趟，日記中多了幾片落葉。朋友們各有絕技，真誠地向前走著。其實我並沒有問過大家的名字。丟失一枚釘子，獲得更充實的記憶。每個人都有自己的道路，千萬個街口，洞穿那些亂象，幾隻純白的音符。
日惹 （yogyakarta/jogja），光這兩個字就好厲害。像金光閃閃的六面佛作了黑幫大佬，落地燈里長出一顆蛇頭。光明之中噴著黑沙，碾碎祖先的螢夜珠。
日惹 有一個必須去的地，叫婆羅浮屠（borobudur）。千年的 東南亞 風格佛寺，和 吳哥窟 並稱。看照片，黑麻麻如重裝甲鯨魚，滿身的玫瑰刺，世界末日機關，亡魂都成了水泥。很奇怪，在我看來，這是印尼最重要的景點，一路上遇到好多旅行者，西國東國，沒一個去這的。不少歐美人大老遠飛過來，幾十天沙灘海水，好像印尼就是個洗澡缸。我不能說沒文化，只覺得不是認真的旅行。
相對位置，龍目島在右，雅在左， 日惹 在中。我得先飛回 雅加達 ，趕上當晚的夜巴，第二天就去佛背下清算人性。早上出門，進了路邊店。大媽棕臉寬寬的，白牙齒大嘴笑，像佛陀的母親。好多種菜，一排大盤子自己選。牛皮黃魚豆根涼瓜鴨蛋。八塊錢，自助大餐。後邊幾天都吃這神仙飯，早中晚，我的印尼驕傲。
六公里，走去車站，再坐機場大巴。熱帶的金太陽絕不打假球，萬物都虛弱了，汽修店的鋼筋軟趴趴的香腸。摩托呼啦老鼠跑，好像只要再慢一秒，就油炸成了老王麵餅。這就是我的長征，一身毒刺，雙腿極刑。
十點到了車站，十一點發車，十二點到了機場。吃過提前買的午餐，麵條肉菜，人生白紙浸著油鹽。下午四點飛到 雅加達 ，又換上擺渡車去夜巴站。鬼醉迷地跑了好多段路， 日惹 依然在千裡外。我想這是旅途在成就我吧，其實還有噩夢驚喜。
上了擺渡車，我以為這就是西方極樂世界了。去 日惹 的夜巴在三小時後，時間 富裕 。然而坐在擺渡車上等了半小時才起動，更毀人良心的是，它開到第二航站樓又等了半小時。終於開出機場，眼前有一片紅的海洋，我想拿起獵槍，手中只有枯樹葉。
這是 雅加達 聲名赫赫的大堵車。面前一鍋的汽車灌香腸，尾燈全紅，拉響一片大陸的警報，像人生答卷上的無數個紅叉。如果在你的面前插了一顆孤獨的紅燈，你會真誠地等它變綠，友好地告別，甚至道謝，因為它是修行。而如果你的面前插著一萬顆紅燈，你只想問世界末日怎麼他媽的還沒來。
我馬上想起很久以前，有一回看著電視吃晚飯，新聞說印尼要遷都， 雅加達 人口爆炸交通癱瘓，癌症晚期，救不過來了。從前只知道漢朝遷都宋朝遷都，二十一世紀了，這 雅加達 什麼好去處，也判死刑。那時的我幾乎分不清 馬來西亞 和印尼西亞，只知道在海上有椰汁，只覺得 雅加達 三個字神奇，像什麼風雅馬達。夜趣妙新聞，晚飯嚼著更香了。沒想到彼時電視畫面便秘而笑談，如今也要葬身這紅色虛空中。
一步一個蘿蔔坑，油門和剎車你方唱罷我登場，像兩個小奶孩在過家家。司機一邊把 俄羅斯 方塊玩得盡興，一邊看準空子憋一腳。幸福喜樂，我坐著膀胱好疼。
最後十分鐘趕到上車點，就是路口一鐵牌。我衝到小店里把晚飯買到手，如球王的最末絕殺。站在尖叫著的 雅加達 街道上，眼角纏著彩色的蛛網。是時間了，死活不見我的車。四十分鐘後，破舊的巴士搖著肚皮出現，屁股飄一縷青煙。明白了，從始發站開過來，肯定也光榮地堵在了路上。還好，四十分鐘。我發現幾個月走到這裡，除了愚蠢的平庸，好像什麼都可以是人生風流。
日惹 幾百公里，在我的車票上，到站時間寫著凌晨五點，實際的到站時間是中午十一點。我就不自嘲了，昨天已吸幹了苦海，給生活留些松甜。然而，客觀上，這一誤差本質性地影響了我的計劃。 日惹 除了婆羅浮屠，還有一座 印度 教廟子 普蘭巴南 （Prambanan），爆裂的群星，濃稠的折磨，不可以錯過。原計劃，如果凌晨能到，一天就逛掉浮屠和巴南兩地，晚上再搭個夜巴就又回 雅加達 了。行走江湖的刀得快，旅行的人得殘忍。
然而中午才到 日惹 ，半天太短。只能多排一天了。 普蘭巴南 近一點，下午先去 印度 教廟子打擂臺。我先做公交去了市中心， 馬裡 奧波羅街， 日惹 的游人神街。臨時找旅店，我在長滿獠牙的小巷子亂鑽，進了一家衚衕民宿，六十塊（人民幣）。設施不好，沒有洗臉池，孤零零的水龍頭定在牆腳，像斬斷的一根鴨脖子。廁所門一開就是蟑螂家族。挺好，風雨雷電才是人生。
收拾順遂，出門又公交，直奔 普蘭巴南 老戰場。遺址在郊區，幾十分鐘射過去，下了好大陣雨。紅糖瓦片，煙潮電桿，青草生在每一粒焦躁的氧氣里。快樂和憂愁全流入那河中，攪成一鍋橡皮糖，爬網跳牆，像越野輪胎峰峰谷谷沒有滾不過去的妖魔。把未來拆成幾塊積木，搭成新的果園，是 東南亞 江湖氣。
買票進了景區，繞過幾片恍惚的樹林，寺廟群驚險，插在殘卷的雲空中。像噬心的禍蟲詛咒，空朽的九隻巨型頭骨。這類 南亞 和 東南亞 的寺廟風，總給我一種脊柱發涼的暗黑味。密密麻麻的雕鏤如地下蜂群，一朵枯死的花，生命之夢早就焦涸，壞手臂指著天空，是最後的叫喊，第一把銹毒的劍。歷史肉身，鐵鉤扣鎖，無辜的浪花旋落。它的外皮蒼白而淤黑，陰沉的酒會，飲下多少杯燒口的血滋甜？當一個人整顆大頭顱，長滿了一萬隻畸牙，你會無限地想走入他。神性墮落而作詩，要含著恨吞下多少掙扎的蚯蚓，才有這一刻的瘋狂。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