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歲世界旅行|印度尼西亞篇
中國 城裡有一個寺廟，叫金德院。好奇海外華人的生活狀況。異國遠鄉，孤苦的一棵草在鹽礦生長。宗教生活像床頭櫃里的那面小鏡子，一個人極無助之時，望向鏡中，和自己說悄悄話。今天，我竟輕易闖入這密室閨房。
攻略上說是個佛廟，來了一看非也，是民間信仰。財神爺，二郎神犬，黑旋風李逵，一堆什麼娘娘。各路神仙住一間屋子裡，居然不打架。廟子濃烈的大紅轟鳴，那狂躁的油漆里好像擂著重鼓。華人萬里大洋，桀驁的風浪撕碎船倉，隱在雲端的權威抹去父親的語言，那 中國 紅卻從未褪色。多少重的深宮迷霧，歷史謊言，那紅色大槍總會刺穿一切惡意詩篇。
香火很盛，男男女女來去，留下幾株易逝紅燭。祈禱糜音爛漫，如虛弱的蝴蝶用力飛向穹頂，在長滿尖刺的夢想之旅中，慢慢化為碎片。這其實是很辯證的時刻。就宗教而言，是個像就拜，管他鼠牛虎兔。把自己囚禁在虛設的圈子裡，以為吸著最純潔的陽光，其實是酸水，未免有些滑稽。還是喜歡費爾巴哈和馬克思那句帥斃了的論調: 不是上帝創造了人，是人創造了上帝。此句震撼如電影結尾的 大英 雄拯救整個世界。我不喜歡一切訴諸身外之物的宗教崇拜。人的意義就在高揚自身的主體性，無限與有限之間的那截木橋，藏著人性最美妙的密碼。自作心燈，自己就是神。搬個偶像過來拜，這就如親手拆光自己的房子，帶著老婆孩子滾街。 中國 文化早就洞穿這一點，引用一句荀子的話，本科的時候當神諭每天都背誦一遍: “君子以為文，百姓以為神，以為文則吉，以為神則凶”。
然而事實本身越是荒謬，老百姓的人生茫惑就越是透明動人。本科上 中國 宗教史，除了荀子的文神之論，還記得一句話: “民間信仰和邪教，往往是貧困 和政 治壓迫的產物”。當年的華人擋著狂海風濤，砍斷幾根手臂，終於登了陸，卻是絕望之島，新世界長滿吃人荊棘。每一次傾力的鞠躬下跪，都是一朵病危的奈何花開。蝴蝶化為深冬露水，人生還在暴雨中等著車來。在堆滿雜物的房道里亂轉，每個角落都插著一隻疲倦的翅膀。離開寺廟時，我又回望了一眼。大門被獃頭的電瓶車占一半江山，圍牆是某牛奶特乳廣告牌。金德院三字匾被油皮帳篷霸攔著，像個冒煙的汽修廠。卻是個浸泡夢想的地方。
雅加達 北部景點結束，我往市中心走。伊斯蒂克拉爾清真寺， 東南亞 老大。灰白調色法，城市住著一顆巨大的陰雲，聽不見生命呼救聲。恢宏的戰場，清真寺的胖白圓頂烈性對撞，空氣炸彈嘶吼。決絕的樓柱們垂直墜落，一根根大力金剛鐵指，飽滿而狂長，如蛟龍肋骨刻下鐵牢。其實是個現代建築， 中東 那些傳統清真寺油燜而洋蔥，伊斯蒂克拉爾清爽如嚼食一片竹葉，傳統與現代飛不過的鴻溝，精神氣質蛻皮無數次，差別巨大了。古人有古人的高遠和純白，現代人有現代人的宿命。
清真寺的對面就是 雅加達 大教堂，仍是國家手筆。兩隻白色尖塔高懸，閉上的嘴巴，走到道路死亡地的把戲。蒼老的幽靈，時間割去它一身青青血肉，只剩枯死的外皮。只看見顫抖的骨架落沙，只看見正中的大窗渾濁，一顆沉沒在冬日的心。最大的伊斯蘭教國家，一座堅強而迷路的基督教堂。
第二個是民族獨立紀念碑，插在城市正中心，游人如牛毛。大氣魄的 方正 廣場，磚石紫鱗，下降的雲海放著靜電，渲染一種悲愴的史詩感。我徑直走向圓心，紀念碑藏下過往的山崩和洪水，只告訴人一支光潔的長矛，可同世界惡鉤鬥爭。風浪滾滾，背後沉睡著城市天際線，時代腳印深淺，摔下的酒盃化作清水和芳草，一些記憶更明銳，一些記憶，如化石落入地心。有意思的是，紀念碑下一個歌舞團正賣力地表演。音響沙沙潮潮，吼著喜慶歌兒。我的寒毛飛速往外冒。理想主義的健康糾正，自成一幅混雜的現代社會風情畫。勇猛向前而緊急退後，崇高而流俗，辯證而美妙。存在之中那麼廣闊的曖昧地帶，魔力噴人，溢著本質之光。
紀念碑裡邊是一個展廳，多交錢還能 燈塔 。展廳介紹印尼歷史，土著時期，殖民時期，解放鬥爭一類。民族的過去，藏著設計未來的密碼。一群學生在金閃閃的國土牆下唱歌，清脆而執實，前面的路遙遙窄窄，像鍍上一層蛋白色明亮的風。我又去登塔。霸然的大都市，車輪火山，想象一眼望盡 雅加達 波瀾鞭天的痛快。到了入口才知道限流，要等三小時。印尼真的人多， 塔下 人潮令我淚流。過癮的人生沒有等待一詞。我轉身離開，旅程留下一些缺口，其實更動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