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歲世界旅行|尼泊爾篇
爬上這片雪坡就是措拉山口，遇見兩個 印度 人，沒冰爪強行上。其實也不是不行，祝他們 安康 。彩旗飄響，翻滾的鱗甲亂花。絕境中行來，無一粒碎片留下。我立即走上下山的路，時辰驚慌，終點有泡沫搖響。
比想象中困難許多，叮噹下了措拉的石頭崖，像提著斬龍刀決鬥，對手卻給每一寸皮膚貼了重裝盔甲，和流氓談人類理性，力氣白花花東流走，掙來一粒米。面前是巨大的丘陵草地，不幸的人，還有好多山坡要爬。遇到一個 蒙古 國青年，在 大連 讀過書，中文聊了會兒。他的漢語執拗，騎馬射箭民族，切根蔥都像宰牛。後來在山坡上又遇見一個掉隊的背夫，大概給登山團背裝備，包裹大如晚期腫瘤。他幾乎五十米就歇一輪，跟我說好餓啊。我當時沒多想，說我也是，加油。甩出好長一截，我意識到他可能在問我要吃的。一路的背夫都破破爛爛的，像一根枯黃的鹹菜，好可憐。我們游客一通剁手砍頭，嚼碎的門牙長成了夢想之樹。背夫則一遍遍走著折磨的路，風光凋謝，只剩身體的病態呻吟，雪山再美也成了魔頭。
石場，草坡，河谷。打過一眾地形，終於到了Thangnak。下午一點多，進了看見的第一家店。檸檬茶，雞蛋炒麵，肚中掛滿芒果。夏爾巴姑娘黑紅紅地招呼我，“have a good day！”（祝你有美妙的一天），像高山蓮心，融化路途上的積雪。“you too!”（你也一樣），道過謝，我繼續出發。
去gokyo的路，先走一片草山群，再跨過Ngozumpa冰川，就是湖邊營地了。草山平庸，濕糯糯的綠土地，饅頭包幾隻，軟綿踩踏烘心。荊棘叢林，鉤刺褲腿間諜，無一枝玫瑰。我踏實落步，篤信翻過了下個迷坡，會有雪山降落。
草坡過了，冰川邊緣。前天恐馬拉到羅波切的冰川，大抵平坦，局部有劇烈波動。Ngozumpa冰川則凹進去是個深溝。我得先下去，冰川森林撕鬥，再爬上岸找gokyo烤火。下冰川這一環節，驚險痴迷，是我的EBC冒險最佳。
路走到盡頭是個斷裂懸崖，有一條斷腸般的窄溝跌下去，類似水上游樂園那種隧道，不過接近垂直。四周都是自殺者跳崖的好去處，顯然路只這一寸。我說這哪能下啊，又不是蹦極。環視一圈，真的只有這瘋人路，旁邊石頭上還用紅油漆斷然寫著: “”gokyo↓”（去gokyo的路從此往下）。我上前兩步又看了一眼，是個死亡深淵，這哪能下啊。再次環視，寫著gokyo自此下的石頭還不止一個，全指向這地獄修煉鬼路，紅森森毛茸茸的字跡，如一萬把飲血刀橫在頸邊。我說行吧，上帝指給我這條道，向下是我的歸宿。
絕不可以常法應付，這類似攀岩了。我得翻轉身子，爬著往下摸。沙石懸崖，絕不可用那些松壤，否則就是雲霄飛車往下沖。我攢著一萬個耐心，找那些焊進去的珊瑚石。放一個手點，踩一個腳點。蜘蛛人痴獃了腦髓，0.001倍速留著眼淚。塵土嗆人，我卻一個噴嚏不敢放，怕最微小的格局也催出雪崩。立馬回想起學校的攀岩館折磨。在校生免費，我卻只和朋友去過一次，當年應多勉勵，此刻傷悲。
這個懸崖溝十米，似乎走了十天。感謝人生風景，戰勝這邪惡之鈴，未來衝撞有力。冰川在下邊還好遠，一個巨石坡得走，終點在猴年。不過坡度放緩，也不擔心滑墜，噁心耗力氣罷了。我在參差轟響的無聊山面上快速下降，突然看見兩個背夫背影光明，早上他們被我甩在後邊，這會兒已經在走前邊冰川了。於是明白，媽的，肯定走錯了路。只是想不通那幾個懸崖邊的幽靈路標，為何唆人偷食禁果。後來跟別的徒步者聊這段英勇，他們說估計是個老路。冰川在生長，兩旁崖壁時常坍塌。路標是以前能走的時候畫的，後來墜毀，就不好走了。我說沒文化我想自殺，徒步者必須
是個科學家。回去不通讀幾本地理學教材，絕不再上路。
就進入了Ngozumpa冰川，據說喜馬拉雅地區面積最大。仍是冰層墜在地底，錶面滿溢沙石。灰垢旋風，吐著蒼白火焰。我追上前邊兩個背夫，控訴那吸人血的愚蠢路標。他們開心地笑笑，面色土黑，牙齒晶白。那笑容蘸著大山的爽朗，意思是我已經活著站在這裡，溫順或凶殘，都是一種歷程。他們又指著冰川盡頭的卓奧友說，那邊就是 中國 。再一次震撼於祖國的咫尺天海，數公裡外的那邊插著紅旗，卻隔了暴蠻嘶吼的大山，世界聾啞。卓奧友8201m，世界第六高峰，是此行我看到的第三座八千米山峰，一隻沉默巨手。明天的行程還會當面拜訪，那時再坐下來參悟洪浩之沙，須臾酒會。
今天兩個任務，早上去第六湖，下午爬gokyo ri。早飯蜂蜜烤麵包，喝下薑茶，出發。從gokyo村向北，有三個湖，編號第四第五第六。第六湖最遠，到邊境線了。卓奧友洪大的胸腔橫在頭頂，如一支清瘦旋律被原子彈攔截。山那邊就是 西藏 。
單程就接近10公里，路修遠兮。這算是EBC很冷門的一個支線任務，網上找的地圖根本不畫這條道。好多游客不知道這個地兒，基本不會走，或者最多到第四第五湖。從標記看，在“三埡口”路線的環道上，去第六湖的路向左上角探出遙遠的尖刺，如摧毀一整堂文化課的問題學生，主旋律外的冗長噪音。然而我卻一定得走，因為最香的慄子總藏炒鍋底。世界第六高峰，八千二的卓奧友就在湖邊。
路長，上上下下，爬升不難不易。亂石頭好多，一腳焊進去如鐵鍬殺煤，徒步者都是好礦工。凍草峽谷，悵惘的瘦腸路。高 原陽 光燙灼，似乎光明，卻算計不過冰河紀的追殺。陰陽臉譜，數字燉在鍋中，經文的下一頁飛轉而爆炸，人在鬥著樊籠。漫長的出口那裡，看見卓奧友明亮的刀槍，像一個答案，震懾貧瘠與虛無。不少前人堆的小石塔，密麻的理想，透明的神符。
混沌地走著，似乎揚棄了時間，只同空間飲酒。路過第四湖和第五湖，麻木而碧清，又是幾顆驚奇寶石，佩戴在履歷中。純美的濃膠，雪糕綠色，人的一生唱嘆了幾重轉折。夏天飛沫，旋轉在冬天的脊梁骨，它昭明一種姿態，像書本末尾的辣椒風。
路上還看見7952m的格重康峰，兩隻鋼鐵犄角，山頂一張盾牌，如神火天葬祭壇。這個山有意思，我們常說八千米級高山，全世界十四座，全部登頂的都是人龍。在這之後，世界第十五高峰，七千米級別內的最高峰，就是眼前的康重格峰。光環磨滅，落下斷崖，沉默塑為金身。卻又像千年門派的後山元老，虎將狼師燈光下飛舞，命運時刻，仍求老人一策。它只是倦於標簽上的價格，高低辯證法，越過了它的，必定由它親手成就。八千之下，卻把所有八千之上的山峰捏在掌中。
三個半小時的流浪，我終於站在第六湖岸邊，卓奧友頭顱之下。尖嘯的王者之氣，幾乎將我錘暈在地上。這是一面八千米的鐵血冰牆，狂躁靜默，海嘯肌肉。提到山峰，第一反應會是瘦尖尖的銳角，卓奧友卻是橫卧的長方形，如一尊屠戮天地沙海的佛。巨型翅膀，東西方無限拉伸。剁碎了風暴，可笑的雷雨。它的力量是包裹一切的黑洞，熄滅的每一盞燈，哪裡會有出路。山腳冰湖獻上祭酒，殘酷而正當。滾落的大石頭，已經高歌為一個王國，只是它的毫毛幻術。想了想，這應當是此行最震撼的一個畫面了。前天珠峰畢竟只遠觀，且一堆蝦兵蟹將在前臺擋視線。卓奧友絕唱，漫長的兩翼瘋狂，全暴露入虛假人間，而山的毀滅大手就拍在眼前。再次感到自己的貧窮，人無論如何奮鬥，連作它一粒唾沫的資格都沒有。肉蟻和太陽拼命，拳頭打過去，隔著宇宙。它是一座永遠凝固又永遠爆發的大地震。一枚開關，掐死這星球。我在湖邊焦急地移動，迷狂地換著視角，如犧牲在一本無盡郵集。五千米以上，湖風刀刀入心。千萬噸不願離開，好像只要關閉了這畫面，人生就再無希望。
又是十公里往回走。路上遇見 西班牙 大哥，他也去第六湖。見我衣褲飛舞，他說還以為你翻 中國 那邊去了，語氣中帶著羡慕。 西藏 世界屋脊， 尼泊爾 一國，其實就在邊境這排山脈沾了點光。更寂寥的高地，諸神火把，廣漠的命運灰燼其實在山的另一邊。祖國鮮血灼燙，祖國兒女飲盡最後一杯烈酒，追向那號角聲。
三小時回了gokyo，那個湖仍然像冰雹中的美人。撕咬的戰爭轟響，不折斷一株髮根。在旅店吃了炒麵喝了熱茶，回房間小睡一會兒。近二十公里的路已經走破，下午續寫冒險，去爬gokyo ri，高山觀止，年輕的人總有一首狂野的歌唱不完。
gokyo ri是gokyo旁邊的一座土石山（ri的意思是山），在EBC上，它的 大名 僅次於大本營。其實最簡單的線有兩條，一條是盧克拉大本營往返，另一條就是盧克拉gokyo ri往返。和前天的kala patthar類似，爬上山頂，望雪山自由逐鹿，大野傳奇，撲滅巨海鯨燈，一隻手撕天地。都是往東邊珠峰山群望，科學比較一下，kala patthar更近，珠峰黑色匕首，遠古殺氣絕望地灌入每一處毛孔和神經，白色死亡如生命。gokyo ri則在更外一層遠觀，超然清明，能看到四座八千米山峰（珠峰，洛子，馬卡魯，卓奧友）。薈萃春秋英傑，喜馬拉雅封神榜，無盡劍光喃喃為一朝詩賦，在捲首寫結語。
路不長，但有六百米爬升，所以很陡。之字迂迴，泥沙狡詐。紫色章魚絆腳，殘疾的石頭如噸噸白骨，衰老人的心性。一個大土丘，身陷山腰泥海，看不見終點，山頂藏在空白天空背後。有犯罪飛車沖向太空的錯覺，只明白一定要如此堅決地行走，不走入聖殿，便走入枯萎。幾個徒步者在前邊發力，背影像隨機扔掉的核桃皮。我呼叫每一隻撞入絕境的光鳥，聽不清那焦灼回音。
奮鬥在登山路上，也有驚喜糖果。回頭看見薄荷藍色的gokyo湖，堅固而甜冰。如一隻巨大的海底魚，它就快化出雙翼，輪迴為宙外飛鳥，親吻存在之中每一根不安的裂痕，最後回到誕生之卵。反覆確認，永恆居然只是一種顏色的名字。它融化了太多關乎性命的良知，什麼也看不清，又好像看見一切真理。就像把最確鑿的句子都鋪在一起，得到漆黑汪洋。村子縫在湖邊，決斷望下去，如望見彼岸之我。冰川在身後，災難被一瞬凍結，萬馬蹄下論茶藝濃淡。打水燒柴，筆直的手，一片彩虹倒影，堅固而虛。它絞殺著欲望蚊蟲，紛零雪花沉沒，它依然是生命邊線。
站在gokyo ri山頂，經幡刺眼，雪山 連城 。全世界前15名高山，在這看到5座（珠峰，洛子，馬卡魯，卓奧友，康重格）。星球之力爆炸的圓心，人的世界觀崩潰，鋼鐵化了木水。天空晴藍，忌憚著峰脊上鋥狂的雪光，地平線被暴力漂白，孤鶴斥鳴著龍音。太陽極速落下，耳邊都是聾啞的高原風。我站在山頂感應了一會兒，天地迷離，冰峰造光，頭蓋骨通透，指甲凋零。剛纔登山路一對 洛杉磯 夫婦，這陣也上來了。妻子是 中國 人， 美國 丈夫也會中文。他們說你本地人吧？看你剛纔爬山像野狗。是，半個月前在 乞力馬扎羅 ，就曬 東非 的大山刀陽。後來在 阿聯酋 又烤 中東 火鍋（見 坦桑尼亞 、 阿聯酋 篇）。這幾天一路高海拔紫外線，我也不用防曬霜，焦黑段位了吧，估計夏爾巴人見了也要後退三步。我說我 中國 人，家很遠。丈夫又中文問我，那你爬珠頂嗎。“珠頂”？我反應了好一陣，明白他說的是“珠峰”，頂和峰意思相近，給搞混了。他的提問讓我再次感嘆人生貧窮，這回是物理上真貧窮。人們都說登山是勇敢者的游戲，我覺得有錢人的游戲，才是本質性的概括。其實勇敢的人多了去，自費爬珠峰，良心價是三十萬（人民幣），哪個勇者敢爬？至於登珠峰的難度，全在可控範圍內。此刻望向冰川瘋搗的那一邊，群山如破殼而出的巨矛，有一隻漆黑的三面塔，濃烈而單純，萬噸炸彈洪聲落入寂靜，聽見最高處一聲嘆息，緻密如亘世沉默。這就是珠穆朗瑪峰。鷹角划過，全身血液逆流，每一顆分子都想拿著一把冰鎬往上沖，可惜手無三十萬的支票。戰士困於金錢，震世之劍沒於泥海，尖叫而悲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