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上那些有趣的家伙(二)

二、雜談

(一)窺一斑之大國衰落

我們乘坐這艘船是原蘇聯的科考船,性能很好,船中央有鑽探裝置,可直接深達海底取樣。船長船員等亦是俄國人,普遍有種專業、冷靜甚至冷淡的氣質。 加拿大 的一家公司連船帶人一併租用,用來作商業運營。

這艘船以及船員的鐵血氣質足以令我想象前蘇聯的強大和發達,而科考船淪為游船,又令人體會到大國衰落的悲涼。

(二)老而彌堅

我意外的是,96名乘客中一多半是退休老人,七十歲以上的就有十來個,年輕人寥寥無幾,我倆這四十來歲的,論年輕大約能位居前七了。

這些老年人的精氣神很令人欽佩。

1.老當益壯

某次凱倫宣佈,為了向沙克爾頓致敬,次日一早可以帶大家走一段當年沙克爾頓遠足的路線,誰願去就報名,同時強調,有一定危險性,兩年前跌死過人。呼啦啦三十多個老頭老太太報名。我倆想上有老下有小的,還是謹慎些吧,特別是隨船大夫說過,他能做的醫療措施極其有限,如果受了傷只能挨到航程結束。

同桌吃飯的一個七十多歲老太太很遺憾地說,她實在爬不了山,但我們那麼年輕,可以參加。耿先生低聲說“我們不去。”老太太驚訝的眼光讓我們有點羞慚。

在整個航程的活動中,無論是去往信天翁的巢(山上),還是在冰川上爬坡,或是在雪地上徒步,很多老人都展現出比我倆更快的速度和更能堅持的韌勁。有次七十歲左右的探險隊員susy與我同行,她背著包,我空著手,她還拿著一把鐵掀不時鏟下雪(方便他人在冰川上立足),就這樣都能把我撇在後面,我因此遭到耿先生鄙視。

一開始我們有些驚訝,這些老人精力這麼充沛,難道是天賦異稟?但後來發現,並不是所有人的健康狀況都好。在stromness,我遠遠看到一位老先生在下一個陡坡時雙腿不停地顫抖,每一步都要靠登山杖扎穩,看得人膽戰心驚,但他沒放棄任何一次徒步。在船上跟一位登陸回來的老太太錯身而過時,耿先生剛好看到她取下了自己的假牙。

跟我們共享洗手間的米歇爾老太太告訴我們,她在六個月前在廚房跌斷了五根肋骨(剛好撞到桌角上),她很自豪地說自己很強悍,如果換成她丈夫,那個“75歲的老baby”,恐怕現在還躺在床上。

比爾 是一位行動敏捷的70歲左右的老先生。在欺騙島看完火山,他急著去參加在海裡游泳的活動。(不好意思,我倆又一次可恥地放棄了,被地熱弄溫的海水只是靠岸那一丁點,前進一米就冰冷刺骨,實在扛不住。)於是我誇獎 比爾 ,

“你真是太勇敢了。”

“不是勇敢,是愚蠢,但我喜歡.”

“ 比爾 ,我希望我到你這個年齡能像你一樣有活力.”

比爾 困惑地看了我一眼,說,“那太簡單了。你看,我父母都還健在呢,他們一個95歲,一個94歲,都很健康,完全能自己走路。” 呣,太牛了。

去海裡游泳的老年人不少,有些稍年輕些的反而謹慎。 比如 跟我們年紀差不多的塞德(那位說自己是聰明人所以不支持特朗普的家伙),我們在捕鯨站的廢墟里遇見他正往外走,我說,“嗨,塞德,你是要去游泳嗎。” “不,我是聰明人,才不乾蠢事.”他笑嘻嘻地走了。我特想叮囑他一句,老兄,要是在 中國 ,你老這麼說話是會挨揍的,知道不?

2.求知若渴

老人們旺盛的求知欲也令我驚訝。

船上有各種知識講座,關於野生動物、探險歷史、人物、地理等等,幾乎每場都爆滿,不少老人還拿個本子記錄。有時候沒位子了,他們就席地而坐。

其中有個來自 美國 的27人觀鳥團,成員都是退休的老頭老太太,他們全世界四處觀鳥。他們拍攝、記錄、研究鳥類的熱情讓人吃驚。

乘客里有些人是專業人士,象來自 舊金山 的戴維就是一位生物學家,他對野生動物有濃厚興趣,是和妻子一起來的。但其它有些人看起來也像行家。某次在甲板上我指著幾隻漂亮的鳥說,“看,海鳥。”馬上有位老人糾正說“那並不是海鳥,它叫……,它屬於……”我完全懵圈,我對鳥一竅不通。

在欺騙島上,有位船友仔細地觀察石頭上幾寸長的地衣(也可能是某種苔蘚),我不知道有什麼好看的,這東西已經完全乾枯,但他說,“不,它還是活的,只要有點水……”。

還有不少乘客能認出噴水的是什麼鯨類,游泳的是哪種企鵝,知道那個荒廢的小屋有什麼歷史。

總之,我覺得很多老人都是在很專業地玩,或者起碼是有備而來,事先學習了很多有關南極的地理、歷史和生物知識。行程中他們對什麼都有興趣,滿滿的求知欲,很有些“朝聞道夕死可矣”的勁頭。

我懷疑象我們這樣傻玩的是極少數,我們既不通攝影,也不太懂南極的生物和地理,不會劃獨木舟,更沒有朝聖某位探險家的想法。雖然我覺得樂趣一點也不少,但是,我確實欽佩這些朝氣蓬勃的老人。

3.天真活潑的老太太們

船上有幾個老太太令我註目,因為她們言談舉止都有種天真單純且活潑的氣質,包括那位斷了五根肋骨的米歇爾。這些詞用到老太太身上似乎有點怪,是的,我從來沒在 中國 老人身上看到過這種氣質。它似乎是一種——唯有在自由鬆快的環境下,沒有被壓抑和扭曲過、沒有被生活暴擊過、才可能完好保存到老年的一種氣質。

我即使在17歲都不曾擁有過這種氣質。

我羡慕那幾位老少女。

(三)為什麼崇拜沙克爾頓

游客中很多人是沙克爾頓的粉絲,不少人隨身帶著沙克爾頓的傳記。船上不少安排亦是為此而設,例如在 古利德維肯 去拜祭沙克爾頓的墓,有專人致辭,大家十分莊重地把酒撒到他墓前。行程中安排了向他致敬的徒步,是當年沙克爾頓遠足路線終點的一段路。船上亦專門開設講座,介紹沙克爾頓的生平經歷。我因為有點暈船沒有去聽。所以當我表現出對沙克爾頓生平的無知時,一位女士顯得有點驚訝,因為他在西方是一位家喻戶曉的人物。

我們不解的是,阿蒙森是第一個到達南極點的探險家,他才是 成功 者,為何沙克爾頓卻收穫了更多的聲譽和認可?這位女士思考了一下說,可能是因為,沙克爾頓做了很多前無古人的事,然而卻沒有一次 成功 。

這答案令我們錯愕。

她說,沙克爾頓的故事非常動人,他第一次組織遠征南極點,離那裡只剩下180公里了,卻因補給不足不得不返回,後來跟他妻子說,“我認為好死不如賴活著”。不久後阿蒙森成為征服南極點的第一人。第二次他乘坐堅忍號遠征,船卻被海冰擠裂,在大 象島 被困135天。他帶著一個小隊回頭尋找救援,歷經千辛萬苦,其中他們在 南喬治亞島 不停歇地走了36個小時穿越飛鳥難越的高山冰川,後來 英國 特種隊員在裝備齊全的情況下重走也沒有達到這個水平。他故事里充滿了勇氣、誠信、高貴以及百折不回的堅韌。

那麼阿蒙森呢?我覺得阿蒙森也很了不起,他組織得非常有效,對所有困難都有預案,所以只一次遠征就到達了南極點,而且沒有任何人員傷亡。成王敗寇,他的聲譽不應該遜色呀。

一位男士想了一下,皺眉道,阿蒙森沒什麼故事,他太過精明,太會算計,連拉雪橇的狗都是有計劃地殺掉充做食糧。讓人喜歡不起來。

嗯,我覺得有點理解了。

(四)他們是主流還是非主流

susy是位瘦小敏捷的老太太,開船,開路,開講座,似乎什麼都能幹。她給我們開過講座,講海岸線、航海圖、製圖方面的知識,慚愧,太晦澀了,我幾乎沒聽懂,也不明白為什麼一幫老頭老太太聽得興緻盎然,不過她看起來挺有學問的樣子。有次我在一處風景絕佳的地方幫她拍了張照片,她很滿意,說要發給她在科羅拉多的丈夫。咦?有配偶,而且看起來感情還不錯。我們起了好奇之心。原來,她之前是一名教師,已經退休四年了,退休後就在這裡工作。耿先生問她,為什麼要一個人到離家這麼遠的地方?為什麼沒有選擇一種更輕鬆的生活?老太太笑了,“因為我喜歡啊,這裡可是南極。”

另一位探險隊員馬克,看起來五十齣頭,是位揪著馬尾的老帥哥。同時也是一位鯨魚專家,他給我們開過介紹鯨魚的講座。某次晚餐時攀談,他說自己在船上這份工作是臨時的。他是 加拿大 人,年輕時在好幾個國家工作過,後來定居 澳大利亞 數年,最後在 美國 的密歇根州買了兩千英畝的土地,經營——呃,我們理解是高級農家樂,他現打開視頻給我們展示了他的領地,有森林,草原,河流,森林里放養著似乎是野雞的大鳥,供游客打獵。河流里可以泛舟,也可以垂釣,有很多風格獨特的客房。對於習慣於 北京 一套蝸居就需要奮鬥終生的耿先生來說,私人擁有如此巨大的土地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他不顧體統,當場調出計算器就算了起來(兩千英畝等於多少畝)。

馬克說,他年輕時在一次潛水中和鯨魚結緣,就痴迷這種巨大而友好的動物。最近這些年,他每年冬天都要來南極的船上工作倆月,為了鯨魚。真TM隨心所欲啊,我無話可說。

艾米莉是位漂亮的 英國 姑娘,善良而熱心。她曾經註意到我好幾頓沒去餐廳吃飯,特意探望,並給了我一些可以緩解食欲不振的蘇打餅干。她的經歷也很有趣。大學畢業後參加了某國際組織的項目,保護黑猩猩,還給 非洲 當地居民的孩子上課,幹了兩年,之後到南極的客船上工作,她給我們開過介紹黑猩猩習性的講座。

船友特瑞是位在 泰國 生活了29年的 美國 人,他的幾個兒子都是在 泰國 出生的。他在 泰國 開辦了幾個工廠,在 中國 南方某個城市也開了廠子,是半個 中國 通。並且說,你們 中國 人好像特別喜歡買房子,很多人在 泰國 買房,你有沒有買?我回了一個尷尬的微笑。

澳大利亞 的木匠夫婦,我不記得他們的名字了。他們在一起17年了,沒有孩子,也不准備要。住在距離 布裡斯班 10公里左右的小鎮上,景色優美,他們給我看了他們的家,一棟漂亮的、四周被芒果樹環繞的房子。木匠老婆很自豪,說木匠是個很好的職業,在當地被很多人羡慕,時間也很自由。他們已經出來玩了兩個多月,準備再玩一個月再回去。我倒抽一口涼氣,問木匠老婆,她怎麼會有這麼多空閑?她說,在 澳大利亞 ,年假最少是四周,而且可以累計,她攢了好幾年。我真心羡慕,我不像耿先生,我對馬克的土地毫無感覺,可我羡慕木匠老婆的年假。

凱倫是位在 舊金山 工作的公司高管,目光銳利,我覺得她像上了年紀的 雅典 娜,她先生,英俊而害羞的生物學家戴維,在另一個城市工作。她說,他們在從 聖地亞哥 到蓬塔這一程也遇上航班standby,只等到一個位置,就讓戴維先走了,她留下改簽其它的航班。我有點吃驚,這還真是男女平等。易地而處,我們肯定不會這麼乾。假如耿先生提出此種方案,那簡直就得扔。

三、一點小感慨

這世上可能沒那麼多天經地義,理所當然。過去自己覺得有很多都是,那或許,只是因為見得少吧。

限於自己的經歷,我一度覺得生活就像單行道,只是在大學這一關分叉,沒過去的,務農或打工,結婚,生育,上養老下養小。過去的,扎根都市,打個高級點的工,謀生,結婚,生育,上養老下養小。生活沒有多少想象的空間,很多人有一張或嚴肅或憂郁或焦慮的臉。

船上這些人的生活經歷,我不知道在他們的環境里是主流還是非主流,但我希望,我的下一代,能有更廣闊的天空,可以相對隨心所欲地選擇生活方式。至於我,我希望老了能依然保持活力、好奇和求知欲,倒退成一個老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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