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塞羅那

巴塞羅那的高迪：一個人的一座城

千万与无涯
2022-12-24 23: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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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名對西班牙有一種好感，可能很多來自於充滿韻律性感的地名，巴塞羅那、加泰羅尼亞、塞戈維亞、安達露西亞，格拉納達。後來我發現，那些令人印象深刻久久沒有淡去的事情，不是那種異國情調，是觸動你心中的某些情感，是人類本性中的那些嚮往，有些迷惘，或是牽掛或是難忘。而那些事情本身都可能來自矛盾衝突，可能整個西班牙文化的魅力來自於基督教文明和伊斯蘭文明的衝突，哥倫布是空間上的封閉與探索的衝突，高迪是困於時代的自我局限與超越，畢加索是面對生活的具體看到靈魂的抽象...無論是自然的美景，或是文明的遺存，最後與我們建立最深鏈接和觸動的都是人的故事，人的情感，人的精神，單純的美或者驚艷只能是一剎那一瞬間的感官刺激，留下來的其實是我們在過眼的景觀、歷史、人物中看見了自己。 Day 1 巴塞羅那：對強迫症最友好的城市據說巴塞羅那這個名字最早來自腓尼基語，傳說是迦太基名將漢尼拔的父親哈米爾卡建立了這座城市。公元前201年羅馬擊敗古迦太基在此囤兵，橢圓形的殖民區築起高牆，逐漸形成了現在巴塞羅那的老城區。公元415年這裡成為迦太基公國的都城，三百多年後北非的摩爾人占領此地，又用了400年把巴塞羅那建設成為地中海最大的海港之一。15世紀末加泰羅尼亞和阿拉貢合併建立了阿拉貢王國，巴塞羅那成為了新王國的首都。

第一次聽到這個名字是1992年的奧運會，想起這個名字時腦中迴蕩的是像管風琴一樣轟鳴著的奧運會歌和射向火炬的弓箭，而來到這裡時才發現當地的人並不認同自己的西班牙身份。滿大街樓宇的陽臺上懸掛著紅黃條紋的旗幟，走在路上還經常遇到示威游行，口中喊著“ 加泰羅尼亞 ”，這喊聲迴蕩在街頭500年，假如真的有一天加泰羅尼亞實現了獨立，那麼西班牙人一定會痛呼失去了靈魂。
塞爾達：為高迪鋪就完美畫布想到巴塞羅那的建築奇跡，首先被提到的都是高迪，而聚光燈外另一位了不起的城市規劃師塞爾達更早一步為整個城市設計了沿用至今兩百年的方案，如果沒有他的前瞻理念鋪就的城市基礎，高迪的點睛之筆也會黯然失色。在一個城市決定要徹底改變自己的未來時，先後出現塞爾達和高迪是巴塞羅那的幸運。相比之下，高迪為巴塞羅那甚至西班牙創造了地標和符號，那麼塞爾達為巴塞羅那創造了生活。

↑巴塞羅那高迪：一百年前的未來建築師尼采曾說：“我們的眼睛就是我們的監獄，而目光所及之處就是監獄的圍牆。” 我常在踏入一個陌生國界的時候感受到心中一個舊天地坍塌時，一個新世界的開啟，進來之前你以為你已經知道，只有在真正邁進來才發現你其實對這個世界一無所知。就即便也曾在書上讀到過天才建築師高迪的故事，在圖冊看到過他的經典作品，真正站在面前抬頭仰望這些建築才真正感受到超越時代的力量，而且走在巴塞羅那的街道上他無處不在。巴塞羅那所擁有的九個世界文化遺產，其中七個屬於高迪，雖然他生活在一百多年前的歐洲邊緣，但他的作品卻是為未來而創造。

↑巴塞羅那米拉之家從酒店出來步行幾分鐘就是米拉之家（CASA MILà），高迪私人住宅的封山之作。站在門前環顧周遭，100多年前就在這小小的街角，富商們競相以高迪的建築藝術暗中角力。米拉先生正是看到街對面的巴特羅之家後，請高迪為自己和妻子設計了更加怪誕不經的家。似乎能想象走出這樣的家門時何等榮耀，這可能是如今的富豪們以財富手段無法企及的驕傲。不過據說就像巴特羅夫人痛斥說自己的家不是給人住的一樣，米拉夫人還將高迪告上法庭。這種丈夫和夫人的觀念之爭在高迪大學畢業設計作品時也在老師中間爆發，校長簽發畢業證時說：我不知道這證書是頒發給了一位天才還是一個瘋子。高迪自己也說：“只有瘋子才會試圖去描繪世界上不存在的東西！”。建築師也好，藝術家也好，當他們面對一切爭議的時候，他們有自己的武器，就是作品。無論反對者怎麼批判，無論支持者如何疾呼，他都不用參與進去，把一切觀念的衝突、審美的對抗、語言的激蕩、利益的糾葛統統留給時間，該平靜的平靜，該澄清的澄清。

↑巴塞羅那

↑巴塞羅那巴特羅之家路口斜對角便是讓米拉先生心動的巴特羅之家，早於他家兩年動工，剛一落成就馬上開始興建米拉之家。對比起來，米拉之家更像個荒涼星球上的城堡，而巴特羅之家則是神話中的惡龍傳說，儘管高迪本人認為米拉之家是他最好的住宅作品，但我更加喜歡巴特羅之家的精美魔幻遠勝於後者無法超越。也許任何時代都有天賦異稟的人有光怪陸離的想法，但一個偉大的時代不在於能產生這樣的天才，而在於包容和欣賞。站在20世紀初的地中海旁向東眺望遙遠的清王朝正在風雨飄搖的最後歲月里，沒落的西班牙也是帝國斜陽，但彼時的記憶不似我們印象中暗灰色調的山河破碎，卻有這般多彩的往日幻想。倘若不是一個對這世界充滿好奇和熱忱的人，是沒有可能為別人的家造夢。建築是為人建造的，而人卻又最終被建築重新塑造，我們住進一棟房子就會自然而然地按照這棟房子該有的方式生活。巴特羅一家人應該要比米拉一家幸福，哪個在跌宕起伏的時代里拼殺的佼佼者不是斬惡龍後解甲歸家的勇士呢。建築師自己也將畢生都在為他人創造夢幻的家，而自己卻終生未娶，他曾說：“為避免陷於失望，不應受幻覺的誘惑。”也許一個人的遺憾之處正是他的幸運所在。

↑巴塞羅那

↑巴塞羅那聖家族大教堂我們作為普通旁觀者看到高迪作品的第一衝擊力往往來自對於那個時代過於桀驁不馴離經叛道的設計，而瞭解他人生故事的人更能理解當今伊隆馬斯克的觀點，創新的想法和設計並不難，難的是把它實現出來。

承接巴特羅之家時高迪50歲，此時的他已經接手聖家族大教堂的設計建設近20年，一切華美的創造都是另一座偉大建築的序曲，讓這些富商荷包顫抖的高昂報價，都是為了他傾註在大教堂百年的傳奇建設中。交付那些挑戰貴婦神經的住宅如果已經飽受爭議充滿波折，而此時他也算得上功成名就，尚且如此不易，回看初出茅廬的他那時要完成聖家堂建造就已經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顯然他知道自己不會活著看到作品完成，但不知道他是否會預料到這個工程一開工就超越了百年，居然至今也未完成且不知道什麼時候可以完成。

林達在《西班牙旅行筆記》里寫到：一個仰慕高迪的德國建築系學生，曾向人們打聽，怎樣才能見到老年的高迪。人們推指著巴塞羅那主教堂對他說，每天清晨五點，當這裡響起彌撒的鐘聲，你一定可以看到高迪。果然，在那個時候，在主教堂第一排的凳子前，他找到了跪在上帝面前的高迪。沒有人知道他那顆跳動的心在感受什麼。人們只看見那高迪在全力營建的大教堂基督誕生正立面的鐘樓，在一年一年緩緩升起。

抬頭仰望聖家堂的誕生面，無法想象高迪如何將這仿佛野蠻生長出來的繁複交錯繪製在圖紙上，如何讓每個傳神的精細巧思傳授給建築工人卻看不出人工雕琢的痕跡，只這誕生一面就已經超越世間所有的教堂無出其右。如他所願，這不是最後一座大教堂，而是新時代的第一座教堂。

↑聖家堂

↑聖家堂就在聖家堂一寸寸添磚加瓦的這一百年，它所佇立的土地經歷了怎樣的世事變遷滄海桑田。1898年西班牙輸掉了美西戰爭，殖民地古巴獨立，它把波多黎各連同太平洋上的關島和菲律賓以20萬美元割讓給美國。就像巴黎和會的失敗引發“五四運動”改變中國的命運一樣，美西戰爭的失利催生了98一代，無政府主義和法西斯主義日漸盛行。三十年代的政治動蕩迫使國王逃亡國外，第二共和國建立後隨即開始了黨派鬥爭下的西班牙內戰。順勢崛起的獨裁者佛朗哥在血腥統治45年之後，國家權力回歸到國王胡安卡洛斯手中。隨後風光的八九十年代舉辦世界杯、奧運會、世博會讓近代倉惶奔命的西班牙迎來了少見的高光時刻，卻也難掩已然淪為歐洲二流附庸的頹唐姿態。血雨腥風飛短流長之間，一座有靈魂有生命力的高塔目睹著一切，默默獨自頑強生長，似乎要在探到頂峰之時再次觸摸到曾經黃金時代的光輝。

建造聖家堂42年後的1926年，衣衫襤褸的天才建築師被電車撞倒離世，險些被當做流浪漢草草收殮卻又碰巧被認出，舉國哀悼千萬人街頭送行。他就被葬在傾註一生的聖家堂，幸好有人認得，時光願意記得。這仿佛上天借他傳遞命運的荒誕無常，幸運與不幸相伴，轉瞬失去卻又與世長存。相比很多超越時代的藝術家，比如梵高，高迪已經非常幸運，他可以活著看到自己的作品被欣賞，被尊重，被一代又一代的接班人向著他心中的樣子建造，他自己就是被上帝偏愛的寵兒。

↑聖家堂站在高迪創造的塔尖俯瞰巴薩羅那全城，腦中閃過一個問題：到底什麼是專業？

專業的本質應該是熱愛，我們更常見的所謂專業只能被稱為職業。職業和專業貌似給人的感覺差不多，但內核卻是相反的。職業是通過為你為我，為你是手段為我是目的。向職業高階前進往往伴隨著痛感，因為你在為別人的訴求而改變自己做反人性的提升。這是在一個有限游戲里廝殺，追求贏得與其他參與者的競爭。在職業領域的人不會感覺到自由，因為TA是不停的滿足他人的訴求並被他人所評判。

而專業是通過為我為你，為我是目的也是手段，為你只是結果，專業的巔峰是藝術，任何領域都有自己的藝術狀態（並不像當今普遍認知的美術領域的巔峰才被稱為藝術），通往專業高階的過程充滿著激情與喜悅，與所做的事情共同探索更好的狀態，這就開啟了一個無限游戲，追求將游戲帶入到更高層次的新維度。在這種專業主義追求之下和狀態之中的人是自由的，不為任何人而存在、所左右，他們可以獲得尊重認可或商業上的成功，完全是因為恰好有一部分人欣賞更好的、需要更好的。

這樣的人太過稀有，都不能僅以少來形容，但確實存在我也見過，並會令人過目不忘。時代的機遇成就了塞爾達和高迪，而他們也創造了一個新的時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