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lli和貝莉
Willi和貝莉
如果沒有切換輸入法，willi打出來的就是“我 i 料理”。可以讀成“我愛料理”。這個中西混合的名字倒是適合willi 。在 利沃夫 第一次見面的那天下午,我們坐在 利沃夫 老城的露天咖啡座，他喝酒， 我喝果汁。我們聊到 中國 菜的時候，他說，沒有一樣是他不喜歡的。他簡直比我還愛 中國 。因為我只愛 中國 的素食。
關於人生的再相逢我始終不敢確定， 雖然在willi離開 利沃夫 的前一天晚上我們第二次碰面後，擁抱告別的時候，他很真誠地在講這句話。並且說，不是下一世，而是這一生。
我知道，他說這一生，是因為之前我們聊過前生後世的話題。他是不相信的。因為不相信有來世，所以，他享受當下，珍惜當下。而我，是確信有來世，所以在乎當下，因為每一個當下關乎未來。關於宗教和信仰，他說，只是在出生時受洗過而已。而那時，是身不由己的。他會去教堂，是作為看客。反而我這個佛教徒，倒是經常在教堂供燈祈福了。關於宗教的話題在後面我們聊到 印度 時又被提及，我說 印度 的藝術大都與宗教不可分，而整個世界藝術史也一樣，沒有宗教的藝術仿佛沒有了靈魂。willi說，這是宗教對人類唯一的貢獻。後來，這個話題，我們總會小心地避開。有些形式，並不重要，有時候，是做給人看的。正如我的內心，也許並不比沒有信仰的人或者作為看客去教堂的willi純凈許多。
Willi第一次來 中國 是80年代時，他說從 香港 ，跟旅行團游了 廣州 。後來，自己來了兩次，又跟貝莉來了三次。他說，他和貝莉都喜歡 中國 。他跟貝莉最後一次來 中國 是2002年，他們一起坐船沿著長江，從 武漢 去了 上海 。他說，從前，很少有 中國 人會講英語，原來在餐廳點菜的時候是隨便指著菜單要，端上來的菜品從來沒讓他們失望過。後來用了一種聰明的土方法，就是看一下在餐廳就餐的其他人，他們桌子上在吃什麼，然後用拇指上下的方式詢問味道如何，他說，這樣點來的菜味道好更多。我想， 吸引他來 中國 這麼多次，顯然不單單是好吃的食物，應該還有他對 中國 文化的一種痴迷，我們談到了孔子的儒家文化，和散落在世界各地的 中國 中國 政府為了推廣 中國 文化而開設的孔子學院，和老子的中庸之道。然而，他不知道的是，很多傳統的東西，我們自己早已經歸結為糟粕而摒棄不要了，我們會把十九世紀末期清廷的衰落和挨打歸結為文化、傳統、封建所禁，所以五四運動之後，乃至新 中國 之後，我們簡化了文字，規定了新的文法，文言文徹底變成了白話文。敘事方式變了，從前的禮節，禁忌和所有包含在儒家文化中的仁、義、禮、智、信與西方文化衝突的部分一百年來也在地慢慢消失了。現在，我們回過頭來，像在秋天的田裡撿拾麥粒一樣，要把它找回來，斷代了很久，是不容易的事。隨之而來的傳統文化在最近十幾年，在一定程度的人們吃飽了穿暖了之後，被提起來，叫做恢復。而一些 中國 人當然不會放棄這個機會，因為可以以它之名，賺錢。當然，也會有人不求名利地以 菩薩 的心腸在做這件事，我告訴willi 英國 威爾士 大學的漢學院在將來可能會對世界的影響。當然，我們會說到現在的 中國 經濟對世界的影響， 中國 和 非洲 的合作，也會說說特朗普和普京，這些，閑聊而已。
Willi說，80年代的時候，有五年冬天，他在 古巴 做一份工作。夏天，回到 瑞士 做另一份工作。他在一家航空公司上班，第一次去 古巴 出差就喜歡上了那裡。後來，剛好碰到機會，朋友的旅行社需要導游，在那兒接待社會主義國家的旅行團。旅行團多是蘇維埃派去的，參觀同是社會主義國家的 古巴 指定的幾個地方。雖然 中國 也是社會主義國家，但那會兒 中國 正貧窮，忙著填飽肚子和穿得暖和，並沒有人拿旅行作消遣。工作簡單不複雜，沒有旅行團的時候，他走遍了 古巴 各地。他說，剛開始接待的時候，自己一無所知，有時，在機場接完了客人，被問到住在那個酒店的時候才想起原來酒店還沒有定呢，各種烏龍的故事，被他講起來，也是一份美好的記憶。他說， 古巴 跟我們想象的社會主義國家完全兩個樣兒，特別是老百姓，是熱情友好又歡樂的人民。
在那兒的五個冬天，他談了 哈瓦那 的女朋友。後來分開是因為他自己並不想移民過去，而那個女子也不想離開自己的祖國。就這樣分手了。我說到明年也可能會去美洲，他說，如果去 古巴 ，可以聯繫那個女子，兩個人雖然聯絡得不緊密，但始終沒有間斷。willi並沒有跟我形容她的模樣。我心裡為那個女子畫了像，滿頭長而濃密的黑髮，眸子應該也是黑的，皮膚會是曬成古銅色的，很愛笑，笑的時候，會有兩個酒窩兒。
在 利沃夫 我們見面的兩次，還有在火車車廂的走廊上，我們聊得最多的是旅行和讀書。他和貝莉打算明年春天開始沿著馬可波羅的旅途去 中國 。會從 格魯吉亞 出發，經過幾個斯坦國，最後，在陸路進入 中國 境內。所以， 他問我明年九月會不會在 北京 ，如果在，那就算這一生的再相逢了。我說明年怎樣，去哪裡或者在 北京 ，都是未知的。就像˙這次也一樣，本來可能不會在 基輔 到 利沃夫 的火車站台遇到他的，他可能根本不需要幫一個陌生的 亞洲 女子提行李上車。就這樣陰差陽錯的遇到了。
火車走廊上，他問我為什麼一個人旅行。我說，我的旅行就是我的生活，只不過換了一個語言和生活環境而已。一個人自由自在慣了，不習慣生活中多些負擔。我的性格，不太想去遷就別人，更不願意被別人遷就。還有，就是膽子太大。跟他說了，從前徒步過很多地方， 墨脫 、 岡仁波齊 、 稻城 的山裡， 尼泊爾 的小環線都是一個人。以後也打算一個人這樣慢慢走下去。willi聽我這樣講，有點兒安慰也有點兒憐憫地說，以後可能也會遇到像他和貝莉那樣的旅伴。我口事心非的說，可能會吧。他哪裡知道，我是從來就沒有打算遇到的呢！
我並沒有見到willi的太太貝莉。他說，他想來 東歐 ，而她太太想留在 希腊 的海邊，這樣，他們就分開旅行一段時間。他從 利沃夫 經過 波蘭 回 瑞士 同貝莉會合，兩個人會在 瑞士 停留一個月左右。然後，回到大 加納 利群島的家。他們 瑞士 沒有房子，會住到出去旅行的朋友家。回 瑞士 ，也就是跟朋友聚聚而已，而親人們，已經遙遠得不能再遠了。
willi沒有子女。這是我不小心問到的一個話題。
他說，很小的時候，父母離婚了，他跟了母親。跟母親相處的並不好，沒有心思讀書，各種混社會。熬到了十八歲從母親那裡搬出來，打工養活自己。因為沒有讀大學，什麼工作都嘗試過，體力活對他並不陌生。他憑著自己的肯學，會了很多技能，包括後來還做了大學的教授，從 古巴 回 瑞士 之後，他一直從事金融和證券相關的行業，而且，做得很出色。他說，自己的一生並沒有遺憾，他喜歡生活中、事業上的挑戰，當然也因為勤奮學習，所以他夢想的人生都實現了。他說這一生所有的過程都很好，沒有遺憾。他的生活跟他從事過的工作一樣，一直在變化著。並不安穩的一生。所以，關於孩子，就像在菲斯時，Michel跟我聊天時說過的那樣“該生孩子的時候忘記生了”。
我問Willi，是不是這樣的個性和生活狀態與小時候的家庭環境會有關係。他不否認。
他母親七十歲的時候自殺離世。晚年的時候，她精神不好，經常產生幻覺，最後，自己逃不過自己，以這樣的方式結束一生。willi並沒有講太多關於他母親，我想，他的心裡應該有一個結，不快樂的童年，叛逆的少年，很多時候，他會歸結到母親身上。
他跟貝莉結婚十六年，一起旅行了十四年。他跟貝莉的感情很好，彼此真誠且信任。所以，才會各取所好，偶爾會分開旅行。他說，有一年他的生日，貝莉邀請了他前女友一起來慶祝。在餐廳見到那個女子的時候他還以為是夢境。因為他根本沒有想到。他說，女人，沒有嫉妒心的太少了，而貝莉是其中的一個。我說自己是女人，知道女人的心思，貝莉能做到這一點實在太難得。他能遇到貝莉這樣的女子是幸運的。也許，是上天在彌補他童年的缺失也說不准。也正是貝莉這樣的包容和信任，他們一起走過了十六年。我猜，貝莉應該是他這一生，一起生活時間最常的女子了。雖然他沒有說，但我相信，這個女子，會是陪他終老的人。
第二次與willi見面是我第二次去墓園回來。我們約好了劇院門口見。天冷得瑟瑟的，回來路上，我買了兩大杯咖啡，一杯給自己，一杯給willi。我在劇院門口，快喝完一杯咖啡時，Willi走了過來。我告訴他，自己剛從墓園回來，昨天去了一次，今天去了第二次。昨天下雨，從墓園回來，人已經快凍僵了。我告訴Willi，自己那麼喜歡這個墓園，雖然我並不認識裡面的任何一個人，甚至，連買來的英文指南上的名字我一個都沒有聽說過。我甚至仔細看了很多墓碑上的名字和生卒年月。有的豪華，有的破敗，有的被萬人敬仰，有的又是荒zong（我的電腦里敲不出這個字）一堆草沒了。而我，這個在他們旁邊行走的人，與他們的距離，不過呼吸間而已。
我告訴willi，那天上午去看了猶太人集中營，二戰時，有二十多萬的猶太人和二十多萬的戰俘在那裡以各種方式被處死。有一個當年的城堡已經被改做豪華賓館了。從賓館的頂層可以看見 利沃夫 老城的十個教堂和屋舍，城堡的地下室還有一個小的紅酒窯。另一個城堡，四維用鐵絲網圍繞著，我去的時候正在裡面看書的守衛，我本以為是流浪的人。他指給我圍繞城堡的小路，走過一圈，我把口袋里僅有的一點巧克力包好，回到他看書的圍欄，他走過來，我把巧克力從鐵絲網塞過去，他執意不要，我一定遞給他手中，然後轉身離開。他在默默地守護著這些魂靈，我只想用我身上僅有的這一點點向他表示感謝。
我跟willi說，那個穿著暗格套頭毛衣的中年守衛，終其一生，我都不會忘記，他安寧的面容。
聽我說完，willi說，他下午也去了那個墓園，正想回來告訴我要去那裡看看。他碰到了一個老婦人，九十一歲了，他攙扶著她去到了她家族的墓地，一個墓穴里，葬著一個家族的人。他幫著老人清理了雜草並擺上供品。他們兩個講著各自的語言，卻感覺彼此明白無誤。
在墓園，我與willi 沒有遇見。因為相見有時。
從 基輔 到 利沃夫 的火車，沒有空調，車廂的悶熱難以忍受，大家都在站立時間允許的範圍跑去走廊乘涼，因為走廊有一排小窗可以打開通風。在火車走廊聊天的時候，willi說他沒有買sim卡，下車後可不可以幫他打一輛車。這樣，在 利沃夫 火車站，我和willi搭了同一輛優步，先送我到住的地方，再送他。在車上，他除了給了我過多的車費還給了我一張卡片，上面有他 西班牙 的電話，可以加whatsapp。為了表示我幫他打車的情誼，希望我們都在 利沃夫 的時候能一起吃飯。
我並沒有加他，第二天早上在劇院門口碰到了，willi 又說了一次。也是為了還給他多餘的車費，答應了後一天下午見。更是因為在看他名片地址的時候，發現他住的地方是 西班牙 所屬的大 加納 利島。不用我說，愛她的人都知道，那個讓我們跟著她走了 千山 萬水的人。會不會有的這樣巧合呢，Willi住的房子，會不會就是那一套！後來，跟willi提起時，他告訴我，他的母親，也是同樣的方式離開。
willi說，明年3月，他們會去 秘魯 ，因為貝莉30歲生日的時候是在 秘魯 過的，明年，貝莉60歲的生日時，也想去 秘魯 ，來紀念曾經的30歲時美好的時光和年華。
Willi寫書單給我的郵箱，用的就是貝莉的名字字母。
如果willi和貝莉的這一份叫做愛情，那我會為這份愛送上深深的祝福。
Willi年長過我的父母了。是在我說起他們的時候，Willi說自己比他們年紀都大我才知道的。那麼，我們算是忘年的朋友了。
其實，我在心裡說的是“親愛的Willi, 如果在你心裡需要一個形式上的女兒，請千萬不要客氣地說出來，我可能並不是一個好女兒，但我願意在你這裡假扮一個。”
伊斯坦布爾 的夜，旅館外面車水馬龍。
pub的音樂聲，餐館里的說笑聲，賣藝人的琴聲，轟轟隆隆混雜著。今天一早搬了家，離喧鬧更近了。
想起剛剛從加拉塔大橋走回的路上，小超市的門口，一個少年正在往他剛買來小蛋糕上插蠟燭。兩支。
我問是他生日，他說是的。我說生日快樂。
他在給自己過生日。
2018年10月6日 伊斯坦布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