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餘生只能和一幅畫度過，你會選哪幅？
去 意大利 旅游，不管是游客還是對藝術感興趣的朋友，都不會錯過烏菲茲美術館，美第奇家族的皮蒂宮等 大名 鼎鼎的藝術聖殿。
這些“聖殿”里全是文藝復興前後，大批著名藝術大師的作品，鋪天蓋地：門口、走廊、花園、天花板……眼花繚亂、目不暇接，生怕一不留神就錯過了哪個經典作品。一天走下來頭昏腦脹消化不良，這裡放幾張照片給大家感受一下：
而在人群的喧鬧的背後，卻有一處鮮為人知的神仙殿堂。陳丹青說：“如果你到 佛羅倫薩 只有一天時間，我建議，哪都別去，就去聖馬可教堂。”這個 佛羅倫薩 “必去”之處，有什麼特別的地方嗎？其實只為去見一個人：弗拉· 安吉 利科(Fra Angelico，1395-1455)。
聖馬可修道院（Convento di San Marco ）早在12世紀已經存在了，當時屬於本篤會，在1435年轉給了道明會。1437年，著名的科西莫·德·美第奇（Cosimo il Vecchio de' Medici）出資修複和重建聖馬可教堂和修道院。建築修複工程被委托給米開洛佐（Michelozzo）完成， 安吉 利科被柯西莫看中，委派他負責一系列祭台畫、一樓迴廊和二樓修士們禪房的壁畫工程。
安吉 利科在聖馬可修道院畫的大量濕壁畫，是他一生中的代表作，他把最好的時光和最美的藝術奉獻給了信仰。這種單純的力量讓他的作品真誠純粹，素凈優雅。
“這些壁畫簡練、清新，堪稱基督教藝術最動人的典範作品之一。” 文藝復興藝術史專家塞繆爾·艾傑頓（Samuel Y. Edgerton）將這些壁畫稱為“整個文藝復興最美的系列壁畫之一。”
這裡想跟大家分享個背景故事，或許能從中更瞭解 安吉 利科：
聖馬可修道院屬於道明會一派，也叫多明我會(Dominican Order)。由聖道明（St. Dominic，又名聖多明我）創辦，屬於中世紀的托缽修士派。由於他們的服裝是白色長袍外披黑色斗篷，因此道明會修士們也被稱為黑衣修士(black friars)。據說道明會熱衷於鞭刑和消滅教會異端，人們看見黑衣修士便感到不寒而慄。
最著名的黑衣修士就是同樣住在聖馬可修道院的宗教激進分子：有“瘋僧”之稱的薩沃那羅拉（Girolamo Savonarola）。他曾在 佛羅倫薩 留下備受爭議的“三把火”：試圖推翻美第奇統治，焚燒藝術品等“虛榮之物”，而他最後被處死併在廣場被焚燒。藝術家波提切利和米開朗基羅都深受他的影響。聖馬可修道院保留了他曾經居住的房間和物品，感興趣的朋友可以去深入瞭解他的事跡。
弗拉· 安吉 利科也是道明會的修道士。其實 安吉 利科是他的綽號，他的本名叫圭多·迪·彼得羅（Guido di Pietro），進了教會後他又給自己取了教名-喬萬尼(Giovanni)。大概是因為他本人真的太好了，被大家稱為了“天使弟兄”-弗拉· 安吉 利科(Fra -弟兄，Angelico-天使般的）。
安吉 利科以藝術為終身修道，作品感動後世。1982年教宗若望 保祿 二世允許教會對 安吉 利科進行恭敬和紀念，並於1983年10月3日將他封為真福，訂為所有藝術家的主保。俗氣點說大概就是 安吉 利科被奉為藝術家的守護神。
這樣的明亮人設和道明會給人的暗黑形象截然不同，而 安吉 利科和他的畫，就像天使之光一樣照亮了漫長的黑暗，連接了天堂和人間。
“被僻靜和隔絕包圍，靈魂出竅”
“靈魂出竅”是陳丹青描述在聖馬可修道院看畫時，出現頻率最高的一個詞。這種魂魄被勾走的感覺，不僅僅是在說 安吉 利科畫得好，還包含著獨特的看畫體驗。
我們都習慣了去博物館美術館，那些作品被有序地安放在每個牆面上，參觀路線，布展順序，都是策展人或主辦方提前安排好的。遇到一些有名的大展，甚至可以全國（全球）去巡展。
但是濕壁畫不同，濕壁畫是跟著建築的結構，在結構之上創作。它們與建築共生共存，建築走不了，只能等著我們自己去尋。如果細心看聖馬可修道院里的濕壁畫，裡面很多場景參考了修道院的建築本身，使得觀看者有種“故事就在這裡發生”的錯覺。藝術家高超的技法，更是模糊了時間和空間的界限，讓人以最大感官去感受畫作。
比如 在聖馬可修道院一樓，原來的修道院食堂（現在改為紀念品商店），有一幅米開朗基羅的老師-基爾蘭達約所畫的《最後的晚餐》。
可以看到畫作上半部分的背景和真實的建築結構完美融合，還做瞭望向室外庭院的透視效果，讓人真假難辨。最巧的是，在畫中庭院露出的果實纍纍的樹，在這幅畫的牆後面，修道院的庭院是真的種著的。這種神奇的體驗讓人篤信畫中故事的真實存在，也算是藝術的佈道吧。
在聖馬可修道院中， 安吉 利科最有名的作品，就是下麵這幅《受胎告知》（又名《聖母領報》或《天使報喜》），這是最受歡迎的宗教畫題材之一。
達 芬奇 、波提切利、拉斐爾、提香等大師都畫過這個主題，簡直就像藝術界的高考必考題。而 安吉 利科這幅《受胎告知》的靜謐恬淡之美征服了眾人，成為這一題材的經典之作，影響了後世許多畫家。
而畫中建築的柱廊和庭院，和前面看到的聖馬可修道院一樓迴廊結構十分相似。讓人沒想到的是，這幅畫是在二樓的樓梯口的，參觀者從一樓樓梯上來就會“撞見”這幅畫。它就像連接了空間，又延伸了空間，仿佛在修道院的眾人都“身臨其境”地在現場無聲見證了天使降臨向聖母報喜的神聖時刻。
安吉 利科對《受胎告知》這個題材應該是十分鐘愛的，他在二樓的第3號禪房又畫了一次這個主題。
這一幅比樓梯口的那幅更空靈素凈了， 安吉 利科筆下的人物總有一種 平和 從容，和大部分畫家描繪聖母得知她被選中而將誕下聖嬰的驚訝神情不同， 安吉 利科畫的聖母謙恭淡定地接受了一切。畫中的拱頂連接的弧線結構，也被設計成跟隨著禪房的頂部結構，又一次形成視覺的延伸和呼應。
藝術的“修道”
聖馬可修道院獨特之處在於，它和我們一般看見的教堂不同，修士們在一個個“禪房”內祈禱、冥想和修道，有點類似於古時候 敦煌 莫高窟里在斗室中坐禪修行的僧人。
禪房大小基本都只有幾個平米，跟我們認知中的“牢房”差不多大，裡面只有一個神龕一樣的窗洞，木質的窗格還可以把窗壓到更小，裡頭只有一幅 安吉 利科的濕壁畫。可以看到畫的外框形態和窗戶形狀的相互呼應，窗外面的俗世被壓縮得只有剩一點點光亮，關在裡面修道的修士們自我隔絕，打在畫上的光就是自己和神無限接近的唯一指引。
正是因為濕壁畫畫在小禪房這樣的結構里，來看畫的人們也仿佛進行了一場藝術的“修行”。
聖馬可修道院的二樓有大大小小四十多間這樣的“禪房”，每間房面積很小還有圍欄擋著，每次只能有一個人站在房門口看畫，要看完全部的畫要進進出出這些禪房四十多次。比起在美術館寬敞的展廳里，作品都被放好圍繞著你不一樣，來看 安吉 利科的畫，確實要費不少的力氣。
但也因為這樣的結構，每次在這個空間里，只有你和 安吉 利科的畫，沒有其他人，沒有說明牌，甚至連多餘的一個物件也沒有。這種禪意十足的，近乎“孤絕”的看畫體驗是十分獨特的，怪不得陳丹青說看得他“靈魂出竅”，“仿佛第一次看見繪畫”。
安吉 利科一生中大部分的時候就這樣靜靜地在這樣的陋室里，一筆一畫地實踐著藝術的修行。我們在看畫的同時，也走進了他的生命最燃燒的時刻。
“前衛”畫家的愉悅“出軌”
除了虔誠，優雅沉靜這一些特質， 安吉 利科竟然還是個前衛的藝術家和設計師。
在修道院的一處 石柱 大廳，是米開洛佐為柯西莫建造的圖書館。裡面展示了修道院珍貴的羊皮紙手抄贊美詩和聖樂，裝飾性處理的首字母和邊框，配以大量精美的貼著金箔的插畫，訂成大本的羊皮書。
這種手抄繪本是當時教會非常珍貴的資產。據說 安吉 利科剛進修道院的時候，就開始繪製手抄本繪畫（illuminated manuscript），聖馬可修道院還保留著 安吉 利科的手抄繪本，可以一窺他初期剛成型的繪畫風格。這種類似“版面設計”的工作也成為他日後創作里的一種基因，為一成不變的宗教畫模式加入創新元素。
道明會除了熱衷鏟除異教和酷刑，其實還是當時學術研究的先鋒。在很多藝術作品中，黑衣修士聖道明的形象都是拿著一本書的。修道院制度推動了當時很多文化科技的研究和發展，修士們為了記錄聖樂發明瞭用符號標記音律，成為五線譜的前身。
/右：手繪本中的聖道明形象（腳踩地球手拿書的設置很值得玩味）
除了前面說的小禪房外，還有一間編號為38-39的特別“套間”，那就是 佛羅倫薩 當時的實際統治者，也是聖馬可修道院的金主柯西莫·德·美第奇的私人祈禱室，柯西莫時不時會過來這裡祈禱或靜修。
不知道是不是特意為柯西莫所作， 安吉 利科創作最裡面的《三博士的朝拜》時，要比其他禪房的畫更有人間的煙火氣：來朝的各國使者神態服飾各異，顏色清麗，排比緊湊有序——和前面禪房的清冷肅穆不同，陳丹青認為這幅畫是 安吉 利科的一次“愉悅的出軌”，展露了他更為人性的一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