澳大利亞-初夏這一天

老闆：花江，你以後還來澳洲嗎？

清晨的陽光從一片草甸盡頭低斜著緩緩漫過，沒有打擾到吃草的綿羊，也未驚動警惕的野兔，直到照在身背後，讓人略覺暖意。這才暫時放下手中的活，舒展身軀，緩解長時間彎腰採摘帶來的疲憊，隨後繼續投入到工作中。
老闆比往常早些來到農場，詢問採摘進度。轉向我時，提到今天是我最後一天工作，感謝我此前所作的努力，祝一切都好，最後詢問我是否會再來澳洲。

花江：可能10年之後，帶著家人一起來玩吧。

老闆的父親-彼得，隨後也來到農場。告訴我說以後有可能到 中國 去爬長城，看熊貓。

彼得以前是農場的大老闆，後來把事業交給了子女打理。退休之後，有事沒事會跑到農場幫忙開開拖拉機，跟工人們聊聊天吹吹牛。彼得早年去過 香港 ，但對 中國 大陸似乎存在一些刻板印象。剛開始在農場工作的時候，農場經理就提醒過我，對於彼得的一些問題，不要往心裡去，他是一個很奇怪的人。果不其然，在得知農場有個 中國 人之後，便開始找機會跟我聊天。

彼得：嗯。你們 中國 也像澳洲隨處都可能遇到野生動物嗎？
彼得：我小時候，在我家後院的樹林里看到過考拉。
彼得：只能在動物園看到熊貓？還有野生的嗎？
彼得：我在國家地理看到過 中國 長城，有那麼厲害？
彼得：我聽說一胎政策……
彼得每次問我問題的時候，我到覺得很輕鬆。工作繁忙時，一位70多少歲的老頭站在面前，聽他一本正經、滔滔不絕地講述他瞭解的 中國 時，我會覺得很有意思，甚至想笑。於是有一次，當著彼得和老闆的面，我說出了那句憋在心裡許久的話。

花江：彼得，您真有意思，央戲畢業的吧。
彼得：抱歉，你剛說什麼來著？
老闆：老爸，他剛說 ‘您真有意思，央戲畢業的吧’。

大家都很開心。老闆還誇我英語好咧。
以後的很多時候，我們都喜歡互相開玩笑。

彼得：花江， 中國 最近如何了?
花江：啥？
彼得： 中國 還在嗎？
花江：還在咧。就像這個農場一樣。
農場這塊地，是屬於一位80多歲的健碩老人。偶爾會看到他開著拖拉機，給田間的菜苗施肥。每次看到我時，都會跟我打招呼。跟彼得一樣，愛折騰愛幽默，但是比彼得多了幾分慈祥。老人開著車，停在溫室門外。略微躬著背，老人走了進來，跟我們打招呼。沒有想到最後還能夠見到他一面，又驚又喜。老人似乎又忘了我是從那個國家來的，便問道。

老人：花江，你是從那個國家來的呢？
花江： 中國 。我來自 中國 。
老人：額， 中國 製造。Made in China !

所有人都笑了。得知我最後一天工作，即將離開澳洲，老人也表達了他的祝願。跟其他兩位同事敘敘舊之後，老人轉身離開了溫室。
南半球進入夏季， 日照 漸長，陽光充沛。溫室里的各種植物也開始瘋狂生長，有時候不得不將漲勢過猛的植株摘除扔掉。在農場的最後半個小時里，我和 泰國 同事扮演起了殺手的角色，毫不留情地將植株剪掉。 泰國 小哥告訴我，剛來澳洲時，也做過各種各樣的農活，也曾想過一直黑在澳洲，等賺夠了錢，再回 泰國 。而現在，小哥似乎很滿意現在的工作，沒有壓力，工作也穩定。現在他正在準備申請永居，像所有來到澳洲的人一樣，希望長期在澳洲生活。

小哥：花江呀，告訴你喲。在澳洲的 大城 市，像 墨爾本 ， 悉尼 這種，街上到處都是非法移民，拿著旅游簽證黑在澳洲。我以前就是這麼想的，黑在這邊。
幾周前去拜訪家庭保潔老闆一家人時，跟阿叔相談甚歡。阿叔父母上世紀從 廣州 移民到澳洲，他現在也算是Aussie了。無獨有偶，我們也聊到非法移民。原來在澳洲是極其正常的事。政府名義上嚴厲打擊遣返非法移民，但是對已經到這邊的非法移民卻無能為力。

從澳洲政府及經濟層面來說，非法移民在澳洲社會幹著相當一部分傲嬌澳洲本地人不願意乾的活。驅逐本地非法移民，底層很多工作空缺將無人填補，對經濟社會會造成相當的影響。另一方面，非法移民深知自己的身份，因此到澳洲之後，一心只想賺錢，會極力避免做非法違規的事，以防被警察發現遣返回國。從某種層面來說，非法移民是最遵紀守法的人群，也正因為如此又是最容易被壓榨的人群。然鵝，非法移民很大一部分來自 亞洲 國家，由於勤勞隱忍的傳統，即使可能會受到壓榨和不公平待遇，他們依然會覺得在澳洲的生活如此的美好——自然優越的生活環境，悠閑自在的社會風氣以及不可比擬的工資水平。

經理：工作結束，感覺如何？
花江：喜上眉梢，仍略微悲傷。

下班後，農場經理最後一次開車送我回家。
一如往常，這位 智利 小哥放起了南美音樂。熱情輕快的小節奏，飄過農場、穿過樹林，與羽翼剛滿的鳥兒們在藍天白雲中嬉戲。身體不由自主跟著節拍律動，眼角不時撇過後視鏡里熟悉的十字路口，工作了近六個月的農場在悠悠音樂中漸漸遠去，最後消失在視野里。
回到住處，初夏的陽光正好，不熱不燥。營地里幾棵不知名的 大樹 ，在 墨爾本 常年的小風和光線里搖曳。透過紗窗，陽光照進浴室。一身疲憊邋遢，能在此時的 日光 浴中洗凈，最是一番享受。騰雲駕霧，朦朧模糊，稍不留神，半個小時順著流水便悄悄溜走。

浴後清爽的夏午、寧靜的營地、門前的臺階，總會想我想起十幾年前父母因躲避 “超生稽查隊“ 罰款而搬到郊區一處幽靜大院的那個夏季——樹木掩映的矮房列成一排，微風輕拂，鄰居屋外蜂窩煤爐上的米飯清香隨之飄過； 大樹 上的夏禪不忍寂寞，吱吱聲似乎要蓋過歡鬧躍騰的鳥鳴。記憶中這淺淺的感覺像極了此刻的情景。甚至每當旅途中的某位人兒問起我國“一胎”政策時，我都會給他們講述十幾年前發生在我家的故事，描述我當時如何躲在床下依然被 “稽查隊” 發現，以及如何和父母一起搬家到郊外的情節。

斐濟 小老頭：花江，一切都還好吧?
花江： 嗯，挺好。只是在想些東西。

斐濟 小老頭每次經過我房門都會問候我。最近也愈發感嘆時間流逝，轉眼這位 中國 小伙即將離開澳洲，可能好多年都不能見到他了。老頭一遍又一遍地向我確認離開的具體時間。我也非常耐心地回答他每次相同的提問。

斐濟 小老頭：太忙了，營地事太多。又把你離開的時間忘記了，什麼時候來著？
斐濟 小老頭每天遊蕩在營地的各個角落，仔細地檢查營地是否有什麼異常，有時候駐足在某個客房門口，跟租客聊聊家常，開開玩笑；有時候坐在樹蔭下跟老闆彙報營地情況，或者回答潛在租客的來電問詢；甚至有時候扯著嗓子跟租客罵架。

斐濟 小老頭：你個混蛋！上了廁所又不沖！
租客：歐？是嗎？你是這樣覺得的嗎？
斐濟 小老頭：混蛋！上次借給你的錢支付房租，你都還沒還！又想借？
租客：歐？是嗎？你是這樣覺得的嗎？
斐濟 小小老頭：嗯哼，你覺得呢？房間裡面不准抽煙，我tm說了多少次？！
租客：歐？是嗎？你是這樣覺得的嗎？
租客是一位 希腊 老頭。長期住在營地，應該來說 斐濟 和 希腊 老頭雙方都非常瞭解對方。只是 希腊 老頭在 斐濟 老頭忙於打掃清潔的時候，不斷的煩他， 斐濟 小老頭忍無可忍，把之前所有忍在心裡的話都全部噴了出來，最後堵在 希腊 老頭門口，破口大罵。 希腊 老頭估計沒有預計到這種結果，但卻一直非常鎮定的回答：

希腊 老頭：歐？是嗎？詹姆斯，你是這樣覺得的嗎？

兩個老頭的爭吵非常有趣。十分鐘之後，他們又開始勾肩搭背，嬉皮笑臉， 希腊 老頭最後把上次的欠款還給了 斐濟 老頭。 斐濟 老頭若無其事，又鑽進廁所，繼續做清潔。 希腊 老頭則坐在門外，點燃一支煙，淡淡地抽了起來。

傍晚餘暉，染紅了地平線。幾隻烏鴉，還在樹梢上不時‘ 哇——哇——’ 啼叫。清風穿過的巷角， 希腊 老頭依然坐在門口，手中半截香煙在夜中留下縷縷煙痕。

向老頭道過晚安，回到房間，繼續整理初夏這一天的故事和感覺。以前時常對某個瞬間不以為然，以為當時短暫的感嘆或驚喜就足以記住那個時刻。在農場的幾個月里，會很枯燥，但是會有很多時間想很多事情，太多瞬間的想法和感覺不斷地出現在腦海裡，又不斷地被忘記，怎麼也想不起來。等到在某個環境下，又突然記起的時候，恨不得馬上把它記下來，然後把細節一條一條梳理，把故事一段一段串聯。

那麼，這始於夏末日出東方的農場日子，就讓它結束在初夏的這美好一天吧！


《舊青年根據地》- 初夏這一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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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eers！